卷十二
作者:蒲松龄

○二班殷元礼,云南人,善针灸之术。遇寇乱,窜入深山。日既暮,村舍尚远,惧遭虎狼。遥见前途有两人,疾趁之。既至,两人问客何来,殷乃自陈族贯。两人拱敬曰:“是良医殷先生也,仰山斗久矣!”殷转诘之。二人自言班姓,一为班爪,一为班牙。便谓:“先生,予亦避难石室,幸可栖宿,敢屈玉趾,且有所求。”

殷喜从之。俄至一处,室傍岩谷。爇柴代烛:始见二班容躯威猛,似非良善。计无所之,亦即听之。又闻榻上呻吟,细审,则一老妪僵卧,似有所苦。问:“何恙?”牙曰:“以此故,敬求先生。”乃束火照榻,请客逼视。见鼻下口角有两赘瘤,皆大如碗,且云:“痛不可触,妨碍饮食。”殷曰:“易耳。”出艾团之,为灸数十壮,曰:“隔夜愈矣。”二班喜,烧鹿饷客;并无酒饭,惟肉一品。爪曰:“仓猝不知客至,望勿以;亵为怪。”殷饱餐而眠,枕以石块。二班虽诚朴,而粗莽可惧,殷转侧不敢熟眠。天未明,便呼妪,问所患。妪初醒,自扪,则瘤破为创。殷促二班起,以火就照,敷以药屑,曰:“愈矣。”拱手遂别。班又以烧鹿一肘赠之。

后三年无耗。殷适以故入山,遇二狼当道,阻不得行。日既西。狼又群至,前后受敌。狼扑之,仆;数狼争啮,衣尽碎。自分必死。忽两虎骤至,诸狼四散。

虎怒,大吼,狼惧尽伏。虎悉扑杀之,竟去。殷狼狈而行,惧无投止。遇一媪来,睹其状,曰:“殷先生吃苦矣!”殷戚然诉状,问何见识。媪曰:“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妪也。”殷始恍然,便求寄宿。媪引去,入一院落,灯火已张,曰:“老身伺先生久矣。”遂出袍裤,易其敝败。罗浆具酒,酬劝谆切。媪亦以陶碗自酌,谈饮俱豪,不类巾帼。殷问:“前日两男子,系老姥何人?胡以不见?”

媪曰:“两儿遣逆先生,尚未归复,必迷途矣。”殷感其义,纵饮不觉沉醉,酣眠座间。既醒,已曙,四顾竟无庐,孤坐岩上。闻岩下喘息如牛,近视,则老虎方睡未醒。喙间有二瘢痕,皆大如拳。骇极,惟恐其觉,潜踪而遁。始悟两虎即二班也。

○博兴女博兴民王某,有女及笄。势豪某窥其姿,伺女出,掠去,无知者。至家逼淫,女号嘶撑拒,某缢杀之。门外故有深渊,遂以石系尸,沉其中。王觅女不得,计无所施。天忽雨,雷电绕豪家,霹雳一声,龙下攫豪首去。天晴,渊中女尸浮出,一手捉人头,审视,则豪头也。官知,鞫其家人,始得其情。龙其女之所化与?不然,何以能尔也?奇哉!○鸟使苑城史乌程家居,忽有鸟集屋上,音色类鸦。史见之,告家人曰:“夫人遣鸟使召我矣。急备后事,某日当死。”至日果卒。殡日,鸦复至,随槥缓飞,由苑之新。及殡,鸦始不见。长山吴木欣目睹之。

○苗生龚生,岷州人。赴试西安,憩于旅舍,沽酒自酌。一伟丈夫入,坐与语。生举卮劝饮,客亦不辞。自言苗姓,言噱粗豪。生以其不文,偃蹇遇之。酒尽,不复沽。苗生曰:“措大饮酒,使人闷损!”起向垆头沽,提巨瓻而入。生辞不饮,苗捉臂劝;,臂痛欲折。生不得已,为尽数觞。苗以羹碗自吸,笑曰:“仆不善劝客,行止惟君所便。”生即治装行。

约数里,马病,卧于途,坐待路侧。行李重累,正无方计,苗寻至。诘知其故,遂谢装付仆,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,趋二十余里,始至逆旅,释马就枥。

移时,生主仆方至。生乃惊为神,相待优渥,沽酒市饭,与共餐饮。苗曰:“仆善饭,非君所能饱,饫饮可也。”引尽一瓻,乃起而别曰:“君医马尚须时日,余不能待,行矣。”遂去,后生场事毕,三四友人邀登华山,藉地作筵。方共宴笑,苗忽至,左携巨尊,右提豚肘,掷地曰:“闻诸君登临,敬附骥尾。”众起为礼,相并杂坐,豪饮甚欢。众欲联句,苗争曰:“纵饮甚乐,何苦愁思。”众不听,设“金谷之罚”。

苗曰:“不佳者,当以军法从事!”众笑曰:“罪不至此。”苗曰:“如不见诛,仆武夫亦能之也。”首座靳生曰:“绝;凭临眼界空。”苗信口续曰:“唾壸击缺剑光红。”下座沉吟既久,苗遂引壶自倾。移时,以次属句,渐涉鄙俚。苗呼曰:“只此已足,如赦我者,勿作矣!”众弗听。苗不可复忍,遽效作龙吟,山谷响应;又起俯仰作狮子舞。诗思既乱,众乃罢吟,因而飞觞再酌。时已半酣,客又互诵闱中作,迭相赞赏。苗不欲听,牵生豁拳。胜负屡分,而诸客诵赞未已。

苗厉声曰:“仆听之已悉。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,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!”

众有惭色,更恶其粗莽,遂益高吟。苗怒甚,伏地大吼,立化为虎,扑杀诸客,咆哮而去。所存者,惟生及靳。靳是科领荐。

后三年,再经华阴,忽见嵇生,亦山上被噬者。大恐欲驰,靳捉鞚使不得行。

靳乃下马,问其何为。答曰:“我今为苗氏之伥,从役良苦。必再杀一士人,始可相代。三日后,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,然必在苍龙岭下,始是代某者。君于是日,多邀文士于此,即为故人谋也。”靳不敢辨,敬诺而别。至寓,筹思终夜,莫知为谋,自拚背约,以听鬼责。适有表戚蒋生来,靳述其异。蒋名下士,邑尤生考居其上,窃怀忌嫉。闻靳言,阴欲陷之。折简邀尤,与共登临,自乃着白衣而往,尤亦不解其意。至岭半,肴酒并陈,敬礼臻至。会郡守登岭上,与蒋为通家,闻蒋在下,遣人召之。蒋不敢以白衣往,遂与尤易冠服。交着未完,虎骤至,衔蒋而去。

异史氏曰:“得意津津者,捉衿袖,强人听闻;闻者欠伸屡作,欲睡欲遁,而诵者足蹈手舞,茫不自觉。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,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。然嫉忌者易服而毙,则知苗亦无心者耳。故厌怒者苗也——非苗也。”

○毛大福太行毛大福,疡医也。一日,行术归,道遇一狼,吐裹物,蹲道左。毛拾视,则布裹金饰数事。方怪异间,狼前欢跃,略曳袍服,即去。毛行,又曳之。察其意不恶,因从之去。未几,至穴,见一狼病卧,视顶上有巨疮,溃腐生蛆。毛悟其意,拨剔净尽,敷药如法,乃行。日既晚,狼遥送之。行三四里,又遇数狼,咆哮相侵,惧甚。前狼急入其群,若相告语,从狼悉散去。毛乃归。

先是,邑有银商宁泰,被盗杀于途,莫可追诘。会毛货金饰,为宁所认,执赴公庭。毛诉所从来,官不信,械之。毛冤极不能自伸,惟求宽释,请问诸狼。

官遣两役押入山,直抵狼穴。值狼未归,及暮不至,三人遂反。至半途,遇二狼,其一疮痕犹在,毛识之,向揖而祝曰:“前蒙馈赠,今遂以此被屈。君不为我昭雪,回去搒掠死矣!”狼见毛被絷,怒奔隶。隶拔刀相向。狼以喙拄地大嗥;嗥两三声,山中百狼群集,围旋隶。隶大窘。狼竞前啮絷索,隶悟其意,解毛缚,狼乃俱去。归述其状,官异之,未遽释毛。后数日,官出行。一狼衔敝履委道上。

官过之,狼又衔履奔前置于道。官命收履,狼乃去。官归,阴遣人访履主。或传某村有丛薪者,被二狼迫逐,衔其履而去。拘来认之,果其履也。遂疑杀宁者必薪,鞫之果然。盖薪杀宁,取其巨金,衣底藏饰,未遑搜括,被狼衔去也。

昔一稳婆出归,遇一狼阻道,牵衣若欲召之。乃从去,见雌狼方娩不下。妪为用力按捺,产下放归。明日,狼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。可知此事从来多有。

○浙东生浙东生房某,客于陕,教授生徒。尝以胆力自诩。一夜,裸卧,忽有毛物从空堕下,击胸有声。觉大如犬,气咻咻然,四足挠动。大惧,欲起,物以两足扑倒之,恐极而死。经一时许,觉有人以尖物穿鼻,大嚏乃苏。见室中灯火荧荧,床边坐一美人,笑曰:“好男子!胆气固如此耶!”生知为狐,益惧。女渐与戏,胆始放,遂共狎呢。积半年,如琴瑟之好。一日,女卧床头,生潜以猎网蒙之。

女醒,不敢动,但哀乞。生笑不前。女忽化白气,从床下出,恚曰:“终非好相识!可送我去。”以手曳之,身不觉自行。出门,凌空翕飞。食顷,女释手,生晕然坠落。

适世家园中有虎阱,揉木为圈,结绳作网,以覆其口。生坠网上,网为之侧,以腹受网,身半倒悬。下视,虎蹲阱中,仰见卧人,跃上,近不盈尺,心胆俱碎。

园丁来饲虎,见而怪之,扶上,已死。移时,渐苏,备言其故。其地乃浙界,离家已四百余里矣。主人赠以资遣归。归告人:“虽得两次死,然非狐则贫不能归也。”

○土化兔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,出猎获兔甚多,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。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。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。

○雹神唐太史济武,适日照会安氏葬。道经雹神李左车祠,入游眺。祠前有池,池水清澈,有朱鱼数尾游泳其中。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,见人不惊。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。道士急止勿击。问其故,言:“池鳞皆龙族,触之必致风雹。”太史笑其附会之诬,竟掷之。既而升车东行,则有黑云如盖,随之以行。簌簌雹落,大如绵子。又行里余,始霁。太史弟凉武在后,追及与语,则竟不知有雹也。问之前行者亦云。太史笑曰:“此岂广武君作怪耶!”犹未深异。

安村外有关圣祠,适有稗贩客,释肩门外,忽弃双簏,趋祠中,拔架上大刀旋舞,曰:“我李左车也。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,敬先告主人。”数语而醒,不自知其所言,亦不识唐为何人。安氏闻之,大惧。村去祠四十余里,敬修楮帛祭具,诣祠哀祷,但求怜悯,不敢枉驾。太史怪其敬信之深,问诸主人。

主人曰:“雹神灵迹最著,常托生人以为言,应验无虚语。若不虔祝以尼其行,则明日风雹立至矣。”

异史氏曰:“广武君在当年,亦老谋壮事者流也。即司雹于东,或亦其不磨之气,受职于天。然业已神矣,何必翘然自异哉!唐太史道义文章,天人之钦瞩已久,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。”

○乩仙章丘米步云,善以乩卜。每同人雅集,辄召仙相与赓和。一日,友人见天上微去,得句,请以属对,曰:“羊脂白玉天。”乩批云:“问城南老董。”众疑其妄。后以故偶适城南,至一处,土如丹砂,异之。见一叟牧豕其侧,因问之。

叟曰:“此猪血红泥地也。”忽忆乩词,大骇。问其姓,答云:“我老董也。”

属对不奇,而预知遇城南老董,斯亦神矣!○蝎客南商贩蝎者,岁至临朐,收买甚多。土人持木钳入山,探穴发石搜捉之。一岁,商复来,寓客肆。忽觉心动,毛发森悚,急告主人曰:“伤生既多,今见怒于虿鬼,将杀我矣!急垂拯救!”主人顾室中有巨瓮,乃使蹲伏,以瓮覆之。移时,一人奔入,黄发狞丑,问主人:“南客安在?”答曰:“他出。”其人入室四顾,鼻作嗅声者三,遂出门去。主人曰:“可幸无恙矣。”及启瓮视客,客已化为血水。

○李八缸太学李月生,升宇翁之次子也。翁最富,以缸贮金,里人称之“八缸”。翁寝疾,呼子分金:兄八之,弟二之。月生觖望。翁曰:“我非偏有爱憎,藏有窖镪,必待无多人时,方以畀汝,勿急也。”过数日,翁益弥留。月生虑一旦不虞,觑无人,就床头秘讯之,翁曰:“人生苦乐,皆有定数。汝方享妻贤之福,故不宜再助多金,以增汝过。”盖月生妻车氏,最贤,有桓、孟之德,故云。月生固哀之,怒曰:“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,即予千金,亦立尽耳。苟不至山穷水尽时,勿望给与也!”月生孝友敦笃,亦即不敢复言。无何,翁大渐,寻卒。幸兄贤,斋葬之谋,勿与校计。

月生又天真烂漫,不较锱铢,且好客善饮,炊黍治具,日促妻三四作,不甚理家人生产。里中无赖窥其懦,辄鱼肉之。逾数年,家渐落。窘急时,赖兄小周给,不至大困。无何,兄以老病卒,益失所助,至绝粮食。春贷秋偿,田所出,登场辄尽。乃割亩为活,业益消减。又数年,妻及长子相继殂谢,无聊益甚。寻买贩羊者之妻徐,翼得其小阜;而徐性刚烈,日凌藉之,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。

忽一夜梦父曰:“今汝所遭,可谓山穷水尽矣。尝许汝窖金,今其可矣。”问:“何在?”曰:“明日畀汝。”醒而异之,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。次日,发土葺墉,掘得巨金,始悟向言“无多人”,乃死亡将半也。

异史氏曰:“月生,余杵臼交,为人朴诚无伪。余兄弟与交,哀乐辄相共。

数年来,村隔十余里,老死竟不相闻。余偶过其居里,因亦不敢过问之。则月生之苦况,盖有不可明言者矣。忽闻暴得千金,不觉为之鼓舞。呜呼!翁临终之治命,昔习闻之,而不意其言皆谶也。抑何其神哉!”

○周生周生,淄邑之幕客。令公出,夫人徐,有朝碧霞元君之愿,以道远故,将遣仆赍仪代往。使周为祝文。周作骈词,历叙平生,颇涉狎谑。中有云:“栽般阳满县之花,偏怜断袖;置夹谷弥山之草,惟爱余桃。”此诉夫人所愤也,类此甚多。脱稿,示同幕凌生。凌以为亵,戒勿用。弗听,付仆而去。未几,周生卒于署;既而仆亦死;徐夫人产后,亦病卒。人犹未之异也。

周生子自都来迎父榇,夜与凌生同宿。梦父戒之曰:“文字不可不慎也!我不听凌君言,遂以亵词,致干神怒,遽夭天年;又贻累徐夫人,且殃及焚文之仆,恐冥罚尤不免也!”醒而告凌,凌亦梦同,因述其文。周子为之惕然。

异史氏曰:“恣情纵笔,辄洒洒自快,此文客之常也。然淫嫚之词,何敢以告神明哉!狂生无知,冥谴其所应尔。但使贤夫人及千里之仆,骈死而不知其罪,不亦与刑律中分首从者,殊多愦愦耶?冤已!”

○老龙船户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,往来商旅,多告无头冤状。千里行人,死不见尸,数客同游,全无音信,积案累累,莫可究诘。初告,有司尚发牒行缉;迨投状既多,竟置不问。公莅任,历稽旧案,状中称死者不下百余,其千里无主,更不知凡几。

公骇异恻怛,筹思废寝。遍访僚属,迄少方略。于是洁诚熏沐,致檄城隍之神。

已而斋寝,恍惚见一官僚,搢笏而入。问:“何官?”答云:“城隍刘某。”

“将何言?”曰:“鬓边垂雪,天际生云,水中漂木,壁上安门。”言已而退。

既醒,隐谜不解。辗转终宵,忽悟曰:“垂雪者,老也;生云者,龙也;水上木为船;壁上门为户:岂非‘老龙船户’耶!”盖省之东北,曰小岭,曰蓝关,源自老龙津以达南海,每由此入粤。公遣武弁,密授机谋,捉龙津驾舟者,次第擒获五十余名,皆不械而服。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,赚客登舟,或投蒙药,或烧闷香,致客沉迷不醒,而后剖腹纳石,以沉水底。冤惨极矣!自昭雪后,遐迩欢腾,谣涌成集焉。

异史氏曰:“剖腹沉石,惨冤已甚,而木雕之有司,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!公至则鬼神效灵,覆盆俱照,何其异哉!然公非有四目两口,不过恫瘝之念,积于中者至耳。彼巍巍然,出则刀戟横路,入则兰麝熏心,尊优虽至,究何异于老龙船户哉!”

○鸮鸟长山杨令,性奇贪。康熙乙亥间,西塞用兵,市民间骡马运粮。杨假此搜括,地方头畜一空。周村为商贾所集,趁墟者车马辐辏。杨率健丁悉篡夺之,不下数百余头。四方估客,无处控告。

时诸令皆以公务在省。适益都令董、莱芜令范、新城令孙,会集旅舍。有山西二商,迎门号诉,盖有健骡四头,俱被抢掠,道远失业,不能归,哀求诸公为缓颊也。三公怜其情,许之。遂共诣杨。杨治具相款。酒既行,众言来意,杨不听。众言之益切。杨举酒促;以乱之,曰:“某有一令,不能者罚。须一天上、一地下、一古人,左右问所执何物,口道何词,随问答之。”便倡云:“天上有月轮,地下有昆仑,有一古人刘伯伦。左问所执何物,答云:‘手执酒杯。’右问口道何词,答云:‘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。’”范公云:“天上有广寒宫,地下有乾清宫,有一古人姜太公。手执钓鱼竿,道是‘愿者上钩’。孙云:“天上有天河,地下有黄河,有一古人是萧何。手执一本大清律,他道是‘赃官赃吏’。”

杨有惭色,沉吟久之,曰:“某又有之。天上有灵山,地下有太山,有一古人是寒山。手执一帚,道是‘各人自扫门前雪’。”众相视觍然。忽一少年傲岸而入,袍服华整,举手作礼。共挽坐,酌以大斗。少年笑曰:“酒且勿饮。闻诸公雅令,愿献刍荛。”众请之,少年曰:“天上有玉帝,地下有皇帝,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。手执三尺剑,道是‘贪官剥皮’。”众大笑。杨恚骂曰:“何处狂生敢尔!”命隶执之。少年跃登几上,化为鸮,冲帘飞出,集庭树间,四顾室中,作笑声。主人击之,且飞且笑而去。

异史氏曰:“市马之役,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,而千百为群,作骡马贾者,长山外不数数见也。圣明天子爱惜民力,取一物必偿其值,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!鸮所至,人最厌其笑,儿女共唾之,以为不祥。此一笑,则何异于凤鸣哉!”

○古瓶淄邑北村井涸,村人甲、乙缒入淘之。掘尺余,得髑髅。误破之,口含黄金,喜纳腰橐。复掘,又得髑髅六七枚。悉破之,无金。其旁有磁瓶二、铜器一。器大可合抱,重数十斤,侧有双环,不知何用,斑驳陆离。瓶亦古,非近款。既出井,甲、乙皆死。移时乙苏,曰:“我乃汉人。遭新莽之乱,全家投井中。适有少金,因内口中,实非含敛之物,人人都有也。奈何遍碎头颅?情殊可恨!”众香楮共祝之,许为殡葬,乙乃愈;甲则不能复生矣。

颜镇孙生闻其异,购铜器而去。袁孝廉宣四得一瓶,可验阴晴:见有一点润处,初如粟米,渐阔渐满,未几雨至;润退,则云开天霁。其一入张秀才家,可志朔望:朔则黑点起如豆,与日俱长;望则一瓶遍满;既望,又以次而退,至晦则复其初。以埋土中久,瓶口有小石粘口上,刷剔不可下。敲去之,石落而口微缺,亦一憾事。浸花其中,落花结实,与在树者无异云。

○元少先生韩元少先生为诸生时,有吏突至,白主人欲延作师,而殊无名刺。问其家阀,含糊对之。束帛缄贽,仪礼优渥,先生许之,约期而去。至日,果以舆来。迤逦而往,道路皆所未经。忽睹殿阁,下车入,气象类藩邸。既就馆,酒炙纷罗,劝客自进,并无主人。筵既撤,则公子出拜;年十五六,姿表秀异。展礼罢,趋就他舍,请业始至师所。公子甚慧,闻义辄通。

先生以不知家世,颇怀疑闷。馆有二僮给役,私诘之,皆不对。问:“主人何在?”答以事忙。先生求导窥之,僮不可。屡求之,乃导至一处,闻拷楚声。

自门隙目注之,见一王者坐殿上,阶下剑树刀山,皆冥中事。大骇。方将却步,内已知之,因罢政,叱退诸鬼,疾呼僮。僮变色曰:“我为先生,祸及身矣!”

战惕奔入。王者怒曰:“何敢引人私窥!”即以巨鞭重笞讫。乃召先生入,曰:“所以不见者,以幽明异路。今已知之,势难再聚。”因赠束金使行,曰:“君天下第一人,但坎壈未尽耳。”使青衣捉骑送之。先生疑身已死,青衣曰:“何得便尔!先生食御一切,置自俗间,非冥中物也。”既归,坎坷数年,中会、状,其言皆验。

○青城妇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,有一奇狱。先是,有西商客成都,娶青城山寡妇。既而以故西归,年余复返。夫妻一聚,而商暴卒。同商疑而告官,官亦疑妇有私,苦讯之。横加酷掠,卒无词。牒解上司,并少实情,淹系狱底,积有时日。

后高署有患病者,延一老医,适相言及。医闻之,遽曰:“妇尖嘴否?”问:“何说?”初不言,诘再三,始曰:“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,其中妇女多为蛇交,则生女尖喙,阴中有物类蛇舌。至淫纵时,则舌或出,一入阴管,男子阳脱立死。”高闻之骇,尚未深信。医曰:“此处有巫媪,能内药使妇意荡,舌自出,是否可以验见。”高即如言,使媪治之,舌果出,疑始解。牒报郡。上官皆如法验之,乃释妇罪。

○杜小雷杜小雷,益都之西山人。母双盲。杜事之孝,家虽贫,甘旨无缺。一日,将他适,市肉付妻,令作馎饦。妻最忤逆,切肉时杂蜣螂其中。母觉臭恶不可食,藏以待子。杜归,问:“馎饦美乎?”母摇首,出示子。杜裂视,见蜣螂,怒甚。入室,欲挞妻,又恐母闻。上榻筹思,妻问之,不语。妻自馁,彷徨榻下。久之,喘息有声。杜叱曰:“不睡,待敲扑耶!”亦觉寂然。起而烛之,但见一豕,细视,则两足犹人,始知为妻所化。邑令闻之,絷去,使游四门,以戒众人。谭薇臣曾亲见之。

○车夫有车夫载重登坡,方极力时,一狼来啮其臀。欲释手,则货敝身压,忍痛推之。既上,则狼已龁片肉而去。乘其不能为力之际,窃尝一脔,亦黠而可笑也。

○薛慰娘丰玉桂,聊城儒生也,贫无生业。万历间,岁大祲,孑然南遁。及归,至沂而病。力疾行数里,至城南丛葬处,益惫,因傍冢卧。忽如梦,至一村,有叟自门中出,邀生入。屋两楹,亦殊草草。室内一女子,年十六七,仪容慧雅。叟使瀹柏枝汤,以陶器供客。因诘生里居、年齿,既已,乃曰:“洪都姓李,平阳族。

流寓此间,今三十二年矣。君志此门户,余家子孙如见探访,即烦指示之。老夫不敢忘义。义女慰娘,颇不丑,可配君子。三豚儿到日,即遣主盟。”生喜,拜曰:“犬马齿二十有二,尚少良配。惠以眷好,固佳;但何处得翁之家人而告诉也?”叟曰:“君但住北村中,相待月余,自有来者,止求不惮烦耳。”生恐其言不信,要之曰:“实告翁:仆故家徒四壁,恐后日不如所望,中道之弃,人所难堪。即无姻好,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诺,即何妨质言之也?”叟笑曰:“君欲老夫旦旦耶?我稔知君贫。此订非专为君,慰娘孤而无倚,相托已久,不忍听其流落,故以奉君子耳。何见疑!”即捉臂送生出,拱手合扉而去。

生觉,则身卧冢边,日已将午。渐起,次且入村,村人见之皆惊,谓其已死道旁经日矣。顿悟叟即冢中人也,隐而不言,但求寄寓。村人恐其复死,莫敢留。

村有秀才与同姓,闻之,趋诘家世,盖生緦服叔也。喜导至家,饵治之,数日寻愈。因述所遇,叔亦惊异,遂坐待以觇其变。居无何,果有官人至村,访父墓址,自言平阳进士李叔向。先是,其父李洪都,与同乡某甲行贾,死于沂,某因瘗诸丛葬处。既归,某亦死。是时翁三子皆幼。长伯仁,举进士,令淮南。数遣人寻父墓,迄无知者。次仲道,举孝廉。叔向最少,亦登第。于是亲求父骨,至沂遍访。

是日至,村人皆莫识。生乃引至墓所,指示之。叔向未敢信,生为具陈所遇,叔向奇之。审视两坟相接,或言三年前有宦者,葬少妾于此。叔向恐误发他冢,生遂以所卧处示之。叔向命舁材其侧,始发冢。冢开,则见女尸,服妆黯败,而粉黛如生。叔向知其误,骇极,莫知所为。而女已顿起,四顾曰:“三哥来耶?”

叔向惊,就问之,则慰娘也。乃解衣蔽覆,舁归逆旅。急发傍冢,冀父复活。既发,则肤革犹存,抚之僵燥,悲哀不已。装敛入村,清醮七日;女亦縗绖若女。

忽告叔向曰:“曩阿翁有黄金二锭,曾分一为妾作奁。妾以孤弱无藏所,仅以丝线絷腰,而未将去,兄得之否?”叔向不知,乃使生反求诸圹,果得之,一如女言。叔向仍以线志者分赠慰娘。暇乃审其家世。

先是,女父薛寅侯无子,止生慰娘,甚钟爱之。一日,女自金陵舅氏归,将媪问渡。操舟者乃金陵媒也。适有宦者,任满赴都,遣觅美妾,凡历数家,无当意者,将为扁舟诣广陵。忽遇女,隐生诡谋,急招附渡。媪素识之,遂与共济。

中途,投毒食中,女妪皆迷。推妪堕江,载女而返,以重金卖诸宦者。入门,嫡始知,怒甚。女又惘然,莫知为礼,遂挞楚而囚禁之。北渡三日,女方醒。婢言始末,女大泣。一夜,宿于沂,自经死,乃瘗诸乱冢中。女在墓,为群鬼所凌,李翁时呵护之,女乃父事翁。翁曰:“汝命合不死,当为择一快婿。”前生既见而出,反谓女曰:“此生品谊可托。待汝三兄至,为汝主婚。”一日曰:“汝可归候,汝三兄将来矣。”盖即发墓之日也。女于丧次,为叔向缅述之。

叔向叹息良久,乃以慰娘为妹,俾从李姓。略买衣妆,遣归生,且曰:“资斧无多,不能为妹子办妆。意将偕归,以慰母心,何如?”女亦欣然。于是夫妻从叔向,辇柩并发。及归,母诘得其故,爱逾所生,馆诸别院。丧次,女哀悼过于儿孙。母益怜之,不令东归,嘱诸子为之买宅。

适有冯氏卖宅,直六百金,仓猝未能取盈,暂收契券,约日交兑。及期,冯早至,适女亦从别院入省母,突见之,绝似当年操舟人,冯见亦惊。女趋过之。

两兄亦以母小恙,俱集母所。女问:“厅前跮踱者为谁?”仲道曰:“此必前日卖宅者也。”即起欲出。女止之,告以所疑,使诘难之。仲道诺而出,则冯已去,而巷南塾师薛先生在焉。因问:“何来?”曰:“昨夕冯某浼早登堂,一署券保。适途遇之,云偶有所忘,暂归便返,使仆坐以待之。”少间,生及叔向皆至,遂相攀谈。慰娘以冯故,潜来屏后窥客,细视之,则其父也。突出,持抱大哭。翁惊涕曰:“吾儿何来!”众始知薛即寅侯也。仲道虽与街头常遇,初未悉其名字。至是共喜,为述前因,设酒相庆。因留信宿,自道行踪。盖失女后,妻以悲死,鳏居无依,故游学至此也。生约买宅后,迎与同居。翁次日往探,冯则举家遁去,乃知杀媪卖女者,即其人也。冯初至平阳,贸易成家;比年赌博,日就消乏,故货居宅,卖女之资,亦濒尽矣。慰娘得所,亦不甚仇之,但择日徙居,更不追其所往。李母馈遗不绝,一切日用皆供给之。生遂家于平阳,但归试甚苦。

幸于是科得举孝廉。

慰娘富贵,每念媪为己死,思报其子。媪夫姓殷,一子名富,好博,贫无立锥。一日,博局争注,殴杀人命,亡归平阳,远投慰娘。生遂留之门下。研诘所杀姓名,盖即操舟冯某也。骇叹久之,因为道破,乃知冯即杀母仇人也。益喜,遂役生家。薛寅侯就养于婿,婿为买妇,生子女各一焉。

○田子成江宁田子成,过洞庭,舟覆而没。子良耜,明季进士,时在抱中。妻杜氏,闻讣,仰药而死。良耜受庶祖母抚养成立,筮仕湖北。年余,奉宪命营务湖南,至洞庭,痛哭而返。自告才力不及,降县丞,隶汉阳,辞不就。院司强督促之,乃就。辄放荡江湖间,不以官职自守。

一夕,舣舟江岸,闻洞箫声,抑扬可听。乘月步去,约半里许,见旷野中茅屋数椽,荧荧灯火。近窗窥之,有三人对酌其中,上座一秀才,年三十许;下座一叟;侧座吹箫者,年最少。吹竟,叟击节赞佳。秀才面壁吟思,若罔闻。叟曰:“卢十兄必有佳作,请长吟,俾得共赏之。”秀才乃吟曰:“满江风月冷凄凄,瘦草零花化作泥。千里云山飞不到,梦魂夜夜竹桥西。”吟声怆恻。叟笑曰:“卢十兄故态作矣!”因酌以巨觥,曰:“老夫不能属和,请歌以侑酒。”乃歌“兰陵美酒”之什。歌已,一座解颐。

少年起曰:“我视月斜何度矣。”突出见客,拍手曰:“窗外有人,我等狂态尽露也!”遂挽客入,共一举手。叟使与少年相对坐。试其杯皆冷酒,辞不饮。

少年起,以苇炬燎壶而进之。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,叟固止之。因讯邦族,良耜具道生平。叟致敬曰:“吾乡父母也。少君姓江,此间土著。”指少年曰:“此江西杜野侯。”又指秀才:“此卢十兄,与公同乡。”卢自见良耜,殊偃蹇不甚为礼。良耜因问:“家居何里?如此清才,殊早不闻。”答曰:“流寓已久,亲族恒不相识,可叹人也!”言之哀楚。叟摇手乱之曰:“好客相逢,不理觞政,聒絮如此,厌人听闻!”遂把杯自饮,曰:“一令请共行之,不能者罚。每掷三色,以相逢为率,须一古典相合。”乃掷得幺二三,唱曰:“三加幺二点相同,鸡黍三年约范公:朋友喜相逢。”次少年,掷得双二单四,曰:“不读书人,但见俚典,勿以为笑。四加双二点相同,四人聚义古城中:兄弟喜相逢。”卢得双幺单二,曰:“二加双幺点相同,吕向两手抱老翁:父子喜相逢。”良耜掷,复与卢同,曰:“二加双幺点相同,茅容二簋款林宗:主客喜相逢。”

令毕,良耜兴辞。卢始起,曰:“故乡之谊,未遑倾吐,何别之遽?将有所问,愿少留也。”良耜复坐,问:“何言?”曰:“仆有老友某,没于洞庭,与君同族否?”良耜曰:“是先君也,何以相识?”曰:“少时相善。没日,惟仆见之,因收其骨,葬江边耳。”良耜出涕下拜,求指墓所。卢曰:“明日来此,当指示之。要亦易辨,去此数武,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者是也。”良耜洒涕,与众拱别。

至舟,终夜不寝,念卢情词似皆有因。昧爽而往,则舍宇全无,益骇。因遵所指处寻墓,果得之。丛芦其上,数之,适符其数。恍然悟卢十兄之称,皆其寓言;所遇,乃其父之鬼也。细问土人,则二十年前,有高翁富而好善,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,故有数坟在焉。遂发冢负骨,弃官而返。归告祖母,质其状貌皆确。江西杜野侯,乃其表兄,年十九,溺于江;后其父流寓江西。又悟杜夫人殁后,葬竹桥之西,故诗中忆之也。但不知叟何人耳。

○王桂庵王樨,字桂庵,大名世家子。适南游。泊舟江岸。临舟有榜人女,绣履其中,风姿韶绝。王窥既久,女若不觉。王朗吟“洛阳女儿对门居”,故使女闻。女似解其为己者,略举首一斜瞬之,俯首绣如故。王神志益驰,以金一锭投之,堕女襟上;女拾弃之,金落岸边。王拾归,益怪之,又以金钏掷之,堕足下;女操业不顾。无何,榜人自他归,王恐其见钏研诘,心急甚;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。榜人解缆,径去。

王心情丧惘,痴坐凝思。时王方丧偶,悔不即媒定之。乃询舟人,皆不识其何姓。返舟急追之,杳不知其所往。不得已,返舟而南。务毕,北旋,又沿江细访,并无音耗。抵家,寝食皆萦念之。逾年,复南,买舟江际,若家焉。日日细数行舟,往来者帆楫皆熟,而曩舟殊杳。居半年,资罄而归。行思坐想,不能少置。一夜,梦至江村,过数门,见一家柴扉南向,门内疏竹为篱,意是亭园,径入。有夜合一株,红丝满树。隐念:诗中“门前一树马缨花”,此其是矣。过数武,苇笆光洁。又入之,见北舍三楹,双扉阖焉。南有小舍,红蕉蔽窗。探身一窥,则椸架当门,罥画裙其上,知为女子闺闼,愕然却退;而内亦觉之,有奔出瞰客者,粉黛微呈,则舟中人也。喜出望外,曰:“亦有相逢之期乎!”方将狎就,女父适归,倏然惊觉,始知是梦。景物历历,如在目前。秘之,恐与人言,破此佳梦。

又年余,再适镇江。郡南有徐太仆,与有世谊,招饮。信马而去,误入小村,道途景象,仿佛平生所历。一门内,马缨一树,梦境宛然。骇极,投鞭而入。种种物色,与梦无别。再入,则房舍一如其数。梦既验,不复疑虑,直趋南舍,舟中人果在其中。遥见王,惊起,以扉自幛,叱问:“何处男子?”王逡巡间,犹疑是梦。女见步趋甚近,閛然扃户。王曰:“卿不忆掷钏者耶?”备述相思之苦,且言梦征。女隔窗审其家世,王具道之。女曰:“既属宦裔,中馈必有佳人,焉用妾?”王曰:“非以卿故,婚娶固已久矣!”女曰:“果如所云,足知君心。妾此情难告父母,然亦方命而绝数家。金钏犹在,料锺情者必有耗问耳。

父母偶适外戚,行且至。君姑退,倩冰委禽,计无不遂;若望以非礼成耦,则用心左矣。”王仓卒欲出。女遥呼王郎曰:“妾芸娘,姓孟氏。父字江蓠。”王记而出。罢筵早返,谒江蓠。江迎入,设坐篱下。王自道家阀,即致来意,兼纳百金为聘。翁曰:“息女已字矣。”王曰:“讯之甚确,固待聘耳,何见绝之深?”

翁曰:“适间所说,不敢为诳。”王神情俱失,拱别而返。当夜辗转,无人可媒。

向欲以情告太仆,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;今情急,无可为媒,质明,诣太仆,实告之。太仆曰:“此翁与有瓜葛,是祖母嫡孙,何不早言?”王始吐隐情。太仆疑曰:“江蓠固贫,素不以操舟为业,得毋误乎?”乃遣子大郎诣孟,孟曰:“仆虽空匮,非卖婚者。曩公子以金自媒,谅仆必为利动,故不敢附为婚姻。既承先生命,必无错谬。但顽女颇恃娇爱,好门户辄便拗却,不得不与商榷,免他日怨婚也。”遂起,少入而返,拱手一如尊命,约期乃别。大郎复命,王乃盛备禽妆,纳采于孟,假馆太仆之家,亲迎成礼。

居三日,辞岳北归。夜宿舟中,问芸娘曰:“向于此处遇卿,固疑不类舟人子。当日泛舟何之?”答云:“妾叔家江北,偶借扁舟一省视耳。妾家仅可自给,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。笑君双瞳如豆,屡以金资动人。初闻吟声,知为风雅士,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。使父见金钏,君死无地矣。妾怜才心切否?”王笑曰:“卿固黠甚,然亦堕吾术矣!”女问:“何事?”王止而不言。又固诘之,乃曰:“家门日近,此亦不能终秘。实告卿:我家中固有妻在,吴尚书女也。”

芸娘不信,王故壮其词以实之。芸娘色变,默移时,遽起,奔出;王屣履追之,则已投江中矣。王大呼,诸船惊闹,夜色昏蒙,惟有满江星点而已。王悼痛终夜,沿江而下,以重价觅其骸骨,亦无见者。

悒悒而归,忧痛交集。又恐翁来视女,无词可对。有姊丈官河南,遂命驾造之,年余始归。途中遇雨,休装民舍,见房廊清洁,有老妪弄儿厦间。儿见王入,即扑求抱,王怪之。又视儿秀婉可爱,揽置膝头,妪唤之,不去。少顷,雨霁,王举儿付妪,下堂趣装。儿啼曰:“阿爹去矣!”妪耻之,呵之不止,强抱而去。

王坐待治任,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,则芸娘也。方诧异间,芸娘骂曰:“负心郎!遗此一块肉,焉置之?”王乃知为己子。酸来刺心,不暇问其往迹,先以前言之戏,矢日自白。芸娘始反怒为悲。相向涕零。先是,第主莫翁,六旬无子,携媪往朝南海。归途泊江际,芸娘随波下,适触翁舟。翁命从人拯出之,疗控终夜,始渐苏。翁媪视之,是好女子,甚喜,以为己女,携归。居数月,欲为择婿,女不可。逾十月,生一子,名曰寄生。王避雨其家,寄生方周岁也。王于是解装,入拜翁媪,遂为岳婿。居数日,始举家归。至,则孟翁坐待,已两月矣。翁初至,见仆辈情词恍惚,心颇疑怪;既见,始共欢慰。历述所遭,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。

○寄生(附)寄生,字王孙,郡中名士。父母以其襁褓认父,谓有夙惠,锺爱之。长益秀美,八九岁能文,十四入郡庠。每自择偶。父桂庵有妹二娘,适郑秀才子侨,生女闺秀,慧艳绝伦。王孙见之,心切爱慕,积久,寝食俱废。父母大忧,苦研诘之,遂以实告。父遣冰于郑;郑性方谨,以中表为嫌,却之。王孙愈病,母计无所出,阴婉致二娘,但求闺秀一临存之。郑闻,益怒,出恶声焉。父母既绝望,听之而已。

郡有大姓张氏,五女皆美;幼者名五可,尤冠诸姊,择婿未字。一日,上墓,途遇王孙,自舆中窥见,归以白母。母沈知其意,见媒媪于氏,微示之。媪遂诣王所。时王孙方病,讯知笑曰:“此病老身能医之。”芸娘问故。媪述张氏意,极道五可之美。芸娘喜,使媪往候王孙。媪入,抚王孙而告之。王孙摇首曰:“医不对症,奈何!”媪笑曰:“但问医良否耳:其良也,召和而缓至,可矣;执其人以求之,守死而待之,不亦痴乎?”王孙欷歔曰:“但天下之医,无愈和者。”媪曰:“何见之不广也?”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,神情态度,口写而手状之。王孙又摇首曰:“媪休矣!此余愿所不及也。”反身向壁,不复听矣。媪见其志不移,遂去。

一日,王孙沉痼中,忽一婢入曰:“所思之人至矣!”喜极,跃然而起。急出舍,则丽人已在庭中。细认之,却非闺秀,着松花色细褶绣裙,双钩微露,神仙不啻也。拜问姓名,答曰:“妾,五可也。君深于情者,而独锺闺秀,使人不平。”王孙谢曰:“生平未见颜色,故目中止一闺秀。今知罪矣!”遂与要誓。

方握手殷殷,适母来抚摩,遽然而觉,则一梦也。回思声容笑貌,宛在目中。阴念:五可果如所梦,何必求所难遘,因而以梦告母。母喜其念少夺,急欲媒之。

王孙恐梦见不的,托邻妪素识张氏者,伪以他故诣之,嘱其潜相五可。妪至其家,五可方病,靠枕支颐,婀娜之态,倾绝一世。近问:“何恙?”女默然弄带,不作一语。母代答曰:“非病也。连日与爹娘负气耳!”妪问故。曰:“诸家问名,皆不愿,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。是为母者劝之急,遂作意不食数日矣。”

妪笑曰:“娘子若配王郎,真是玉人成双也。渠若见五娘,恐又憔悴死矣!我归,即令倩冰,如何?”五可止之曰:“姥勿尔!恐其不谐,益增笑耳!”妪锐然以必成自任,五可方微笑。妪归,复命,一如媒媪言。王孙详问衣履,亦与梦合,大悦。意虽稍舒,然终不以人言为信。过数日,渐瘳,秘招于媪来,谋以亲见五可。媪难之,姑应而去。久之,不至。方欲觅问,媪忽忻然来曰:“机幸可图。

五娘向有小恙,因令婢辈将扶,移过对院。公子往伏伺之,五娘行缓涩,委曲可以尽睹矣。”王孙喜,明日,命驾早往,媪先在焉。即令絷马村树。引入临路舍,设座掩扉而去。少间,五可果扶婢出,王孙自门隙目注之。女从门外过,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,王孙窥觇尽悉,意颤不能自持。未几,媪至,曰:“可以代闺秀否?”王孙申谢而返,始告父母,遣媒要盟。及妁往,则五可已别字矣。

王孙失意,悔闷欲死,即刻复病。父母忧甚,责其自误。王孙无词,惟日饮米汁一合。积数日,鸡骨支床,较前尤甚。媪忽至,惊曰:“何惫之甚?”王孙涕下,以情告。媪笑曰:“痴公子!前日人趁汝来,而故却之;今日汝求人,而能必遂耶?虽然,尚可为力。早与老身谋,即许京都皇子,能夺还也。”王孙大悦,求策。媪命函启遣伻,约次日候于张所。桂庵恐以唐突见拒,媪曰:“前与张公业有成言,延数日而遽悔之;且彼字他家,尚无函信。谚云:‘先炊者先餐。’何疑也!”桂庵从之。次日,二仆往,并无异词,厚犒而归。王孙病顿起。由此闺秀之想遂绝。

初,郑子侨却聘,闺秀颇不怿;及闻张氏婚成,心愈抑郁,遂病,日就支离。

父母诘之,不肯言。婢窥其意,隐以告母。郑闻之,怒不医,以听其死。二娘怼曰:“吾侄亦殊不恶,何守头巾戒,杀吾娇女!”郑恚曰:“若所生女,不如早亡,免贻笑柄!”以此夫妻反目。二娘与女言,将使仍归王孙,若为媵。女俯首不言,意若甚愿。二娘商郑,郑更怒,一付二娘,置女度外,不复预闻。二娘爱女切,欲实其言。女乃喜,病渐瘥。窃探王孙,亲迎有日矣。及期以侄完婚,伪欲归宁,昧旦,使人求仆舆于兄。兄最友爱,又以居村邻近,遂以所备亲迎车马,先迎二娘。既至,则妆女入车,使两仆两媪护送之。到门,以毡贴地而入。时鼓乐已集,从仆叱令吹擂,一时人声沸聒。王孙奔视,则女子以红帕蒙首,骇极,欲奔;郑仆夹扶,便令交拜。王孙不知何由,即便拜讫。二媪扶女,径坐青庐,始知其闺秀也。举家皇乱,莫知所为。

时渐濒暮,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。桂庵遣仆以情告张;张怒,遂欲断绝。

五可不肯,曰:“彼虽先至,未受雁采;不如仍使亲迎。”父纳其言,以对来使。

使归,桂庵终不敢从。相对筹思,喜怒俱无所施。张待之既久,知其不行,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,因另设青帐于别室。

王孙周旋两间,蹀踱无以自处。母乃调停于中,使序行以齿,二女皆诺。及五可闻闺秀差长,称“姊”有难色。母甚虑之。比三朝公会,五可见闺秀风致宜人,不觉右之,自是始定。然父母恐其积久不相能,而二女却无间言,衣履易着,相爱如姊妹焉。

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,笑曰:“无他,聊报君之却于媪耳。尚未见妾,意中止有闺秀;即见妾,亦略靳之,以觇君之视妾,较闺秀何如也。使君为伊病,而不为妾病,则亦不必强求容矣。”王孙笑曰:“报亦惨矣!然非于媪,何得一觐芳容。”五可曰:“是妾自欲见君,媪何能为。过舍门时,岂不知眈眈者在内耶。梦中业相要,何尚未知信耶?”王孙惊问:“何知?”曰:“妾病中梦至君家,以为妄;后闻君亦梦,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。”王孙异之,遂述所梦,时日悉符。父子之良缘,皆以梦成,亦奇情也。故并志之。

异史氏曰:“父痴于情,子遂几为情死。所谓情种,其王孙之谓欤?不有善梦之父,何生离情之子哉!”

○褚遂良长山赵某,税屋大姓。病症结,又孤贫,奄然就毙。一日,力疾就凉,移卧檐下。及醒,见绝代丽人坐其旁,因诘问之,女曰:“我特来为汝作妇。”某惊曰:“无论贫人不敢有妄想;且奄奄一息,有妇何为!”女曰:“我能治之。”

某曰:“我病非仓猝可除,纵有良方,其如无资买药何!”女曰:“我医疾不用药也。”遂以手按赵腹,力摩之。觉其掌热如火。移时,腹中痞块,隐隐作解拆声。又少时,欲登厕。急起,走数武,解衣大下,胶液流离,结块尽出,觉通体爽快。

返卧故处,谓女曰:“娘子何人?祈告姓氏,以便尸祝。”答云:“我狐仙也。君乃唐朝褚遂良,曾有恩于妾家,每铭心欲一图报。日相寻觅,今始得见,夙愿可酬矣。”某自惭形秽,又虑茅屋灶煤,玷染华裳。女但请行。赵乃导入家,土莝无席,灶冷无烟,曰:“无论光景如此,不堪相辱;即卿能甘之,请视瓮底空空,又何以养妻子?”女但言:“无虑。”言次,一回头,见榻上毡席衾褥已设;方将致诘,又转瞬,见满室皆银光纸裱贴如镜,诸物已悉变易,几案精洁,肴酒并陈矣。遂相欢饮。日暮,与同狎寝,如夫妇。

主人闻其异,请一见之,女即出见,无难色。由此四方传播,造门者甚夥。

女并不拒绝。或设筵招之,女必与夫俱。一日,座中一孝廉,阴萌淫念。女已知之,忽加诮让。即以手推其首;首过棂外,而身犹在室,出入转侧,皆所不能。

因共哀免,方曳出之。积年余,造请者日益烦,女颇厌之。被拒者辄骂赵。

值端阳,饮酒高会,忽一白兔跃入。女起曰:“舂药翁来见召矣!”谓兔曰:“请先行。”兔趋出,径去。女命赵取梯。赵于舍后负长梯来,高数丈。庭有大树一章,便倚其上;梯更高于树杪。女先登,赵亦随之。女回首曰:“亲宾有愿从者,当即移步。”众相视不敢登。惟主人一僮,踊跃从其后,上上益高,梯尽云接,不可见矣。共视其梯,则多年破扉,去其白板耳。群入其室,灰壁败灶依然,他无一物。犹意僮返可问,竟终杳已。

○刘全邹平牛医侯某,荷饭饷耕者。至野,有风旋其前,侯即以杓掬浆祝奠之。尽数杓,风始去。一日,适城隍庙,闲步廊下,见内塑刘全献瓜像,被鸟雀遗粪,糊蔽目睛。侯曰:“刘大哥何遂受此玷污!”因以爪甲为除去之。

后数年,病卧,被二皂摄去。至官衙前,逼索财贿甚苦。侯方无所为计,忽自内一绿衣人出,见之讶曰:“侯翁何来?”侯便告诉。绿衣人责二皂曰:“此汝侯大爷,何得无礼!”二皂喏喏,逊谢不知。俄闻鼓声如雷。绿衣人曰:“早衙矣。”遂与俱入,令立墀下,曰:“姑立此,我为汝问之。遂上堂点手,招一吏人下,略道数语。吏人见侯,拱手曰:“侯大哥来耶?汝亦无甚大事,有一马相讼,一质便可复返。”遂别而去。少间,堂上呼侯名,侯上跪,一马亦跪。官问侯:“马言被汝药死,有诸?”侯曰:“彼得瘟症,某以瘟方治之。既药不瘳,隔日而死,与某何涉?”马作人言,两相苦。官命稽籍,籍注马寿若干,应死于某年月日,数确符。因呵曰:“此汝天数已尽,何得妄控!”叱之而去。因谓侯曰:“汝存心方便,可以不死。”仍命二皂送回。前二人亦与俱出,又嘱途中善相视。侯曰:“今日虽蒙覆庇,生平实未识荆。乞示姓字,以图衔报。”绿衣人曰:“三年前,仆从泰山来,焦渴欲死。经君村外,蒙以杓浆见饮,至今不忘。”

吏人曰:“某即刘全。曩被雀粪之污,闷不可耐,君手为涤除,是以耿耿。奈冥间酒馔,不可以奉宾客,请即别矣。”侯始悟,乃归。

既至家,款留二皂,皂并不敢饮其杯水。侯苏,盖死已逾两日矣。从此益修善。每逢节序,必以浆酒酬刘全。年八旬,尚强健,能超乘驰走。一日,途间见刘全骑马来,若将远行。拱手道温凉毕,刘曰:“君数已尽,勾牒出矣。勾役欲相招,我禁使弗须。君可归治后事。三日后,我来同君行。地下代买小缺,亦无苦也。”遂去。侯归告妻子,招别戚友,棺衾俱备。第四日日暮,对众曰:“刘大哥来矣。”入棺遂殁。

○姬生南阳鄂氏,患狐,金钱什物,辄被窃去。迕之,祟益甚。鄂有甥姬生,名士不羁,焚香代为祷免,卒不应;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,亦不应。众笑之,生曰:“彼能幻变,必有人心。我固将引之,俾入正果。”数日辄一往祝之。虽不见验,然生所至,狐遂不扰,以故,鄂常止生宿。生夜望空请见,邀益坚。一日,生归,独坐斋中,忽房门缓缓自开。生起,致敬曰:“狐兄来耶?”殊寂无声。又一夜,门自开,生曰:“倘是狐兄降临,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,何妨即赐光霁?”却又寂然。案头有钱二百,及明失之。生至夜,增以数百。中宵,闻布幄铿然,生曰:“来耶?敬具时铜数百备用。仆虽不充裕,然非鄙吝者。若缓急有需,无妨质言,何必盗窃?”少间,视钱,脱去二百。生仍置故处,数夜不复失。有熟鸡,欲供客而失之。生至夕,又益以酒,而狐从此绝迹矣。

鄂家祟如故。生又往祝曰:“仆设钱而子不取,设酒而子不饮;我外祖衰迈,无为久祟之。仆备有不腆之物,夜当凭汝自取。”乃以钱十千、酒一樽,两鸡皆聂切,陈几上。生卧其傍,终夜无声,钱物如故。狐怪从此亦绝。生一日晚归,启斋门,见案上酒一壶,燂鸡盈盘;钱四百,以赤绳贯之,即前日所失物也。

知狐之报。嗅酒而香,酌之色碧绿,饮之甚醇。壶尽半酣,觉心中贪念顿生,暮然欲作贼,便启户出。思村中一富室,遂往越其墙。墙虽高,一跃上下,如有翅翎。入其斋,窃取貂裘、金鼎而出,归置床头,始就枕眠。

天明,携入内室,妻惊问之,生嗫嚅而告,有喜色。妻骇曰:“君素刚直,何忽作贼!”生恬然不为怪,因述狐之有情。妻恍然悟曰:“是必酒中之狐毒也。”

因念丹砂可以却邪,遂研入酒,饮生,少顷,生忽失声曰:“我奈何做贼!”妻代解其故,爽然自失。又闻富室被盗,噪传里党。生终日不食,莫知所处。妻为之谋,使乘夜抛其墙内。生从之。富室复得故物,事亦遂寝。

生岁试冠军,又举行优,应受倍赏。及发落之期,道署梁上粘一帖云:“姬某作贼,偷某家裘、鼎,何为行优?”梁最高,非跋足可粘。文宗疑之,执帖问生。生愕然,思此事除妻外无知者;况署中深密,何由而至?因悟曰:“此必狐之为也。”遂缅述无讳,文宗赏礼有加焉。生每自念:无取罪于狐,所以屡陷之者,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。

异史氏曰:“生欲引邪入正,而反为邪惑。狐意未必大恶,或生以谐引之,狐亦以戏弄之耳。然非身有夙根,室有贤助,几何不如原涉所云,家人寡妇,一为盗污遂行淫哉!吁!可惧也!”

吴木欣云:“康熙甲戌,一乡科令浙中,点稽囚犯,有窃盗,已刺字讫,例应逐释。令嫌‘窃’字减笔从俗,非官板正字,使刮去之;候创平,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。盗口占一绝云:‘手把菱花仔细看,淋漓鲜血旧痕斑。早知面上重为苦,窃物先防识字官。’禁卒笑之曰:“诗人不求功名,而乃为盗?’盗又口占答之云:‘少年学道志功名,只为家贫误一生。冀得资财权子母,囊游燕市博恩荣。’”即此观之,秀才为盗,亦仕进之志也。狐授姬生以进取之资,而返悔为所误,迂哉!一笑。

○果报安丘某生,通卜筮之术,其为人邪荡不检,每有钻穴逾隙之行,则卜之。一日忽病,药之不愈,曰:“吾实有所见。冥中怒我狎亵天数,将重谴矣,药何能为!”亡何,目暴瞽,两手无故自折。

某甲者,伯无嗣,甲利其有,愿为之后。伯既死,田产悉为所有,遂背前盟。

又有叔,家颇裕,亦无子,甲又父之,死,又背之。于是并三家之产,富甲一乡。

一日,暴病若狂,自言曰:“汝欲享富厚而生耶!”遂以利刃自割肉,片片掷地。

又曰:“汝绝人后,尚欲有后耶!”剖腹流肠,遂毙。未几,子亦死,产业归人矣。果报如此,可畏也夫!○韩方明季,济郡以北数州县,邪疫大作,比户皆然。齐东农民韩方,性至孝。父母皆病,因具楮帛,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。归途零涕,遇一人,衣冠清洁,问:“何悲?”韩具以告,其人曰:“孤石之神,不在于此,祷之何益?仆有小术,可以一试。”韩喜,诘其姓字。其人曰:“我不求报,何必通乡贯乎?”韩敦请临其家。其人曰:“无须。但归,以黄纸置床上,厉声言:‘我明日赴都,告诸岳帝!’病当已。”韩恐不验,坚求移趾。其人曰:“实告子:我非人也。巡环使者以我诚笃,俾为南县土地。感君孝,指授此术。目前岳帝举枉死之鬼,其有功人民,或正直不作邪祟者,以城隍、土地用。今日殃人者,皆郡城北兵所杀之鬼,急欲赴都自投,故沿途索赂,以谋口食耳,言告岳帝,则彼必惧,故当已。”

韩悚然起敬,伏地叩谢,及起,其人已渺。惊叹而归。遵其教,父母皆愈。以传邻村,无不验者。

异史氏曰:“沿途祟人而往,以求不作邪祟之用,此与策马应‘不求闻达之科’者何殊哉!天下事大率类此。犹忆甲戌、乙亥之间,当事者使民捐谷,具疏谓民乐输。于是各州县如数取盈,甚费敲扑。时郡北七邑被水,岁祲,催办尤难。

唐太史偶至利津,见系逮者十余人。因问:‘为何事?’答曰:‘官捉吾等赴城,比追乐输耳。’农民不知‘乐输’二字作何解,遂以为徭役敲比之名,岂不可叹而可笑哉!”

○纫针虞小思,东昌人。居积为业。妻夏,归宁返,见门外一妪,偕少女哭甚哀。

夏诘之。妪挥泪相告。乃知其夫王心斋,亦宦裔也。家中落,无衣食业,浼中保贷富室黄氏金,作贾。中途遭寇,丧资,幸不死。至家,黄索偿,计子母不下三十金,实无可准抵。黄窥其女纫针美,将谋作妾。使中保质告之:如肯,可折债外,仍以廿金压券。王谋诸妻,妻泣曰:“我虽贫,固簪缨之胄。彼以执鞭发迹,何敢遂媵吾女!况纫针固自有婿,汝何得擅作主!”先是,同邑傅孝廉之子,与王投契,生男阿卯,与褓中论婚。后孝廉官于闽,年余而卒。妻子不能归,音耗俱绝。以故纫针十五,尚未字也。妻言及此,王无词,但谋所以为计。妻曰:“不得已,其试谋诸两弟。”盖妻范氏,其祖曾任京职,两孙田产尚多也。次日,妻携女归告两弟,两弟任其涕泪,并无一词肯为设处。范乃号啼而归。适逢夏诘,且诉且哭。

夏怜之;视其女,绰约可爱,益为哀楚。遂邀入其家,款以酒食,慰之曰:“母子勿戚:妾当竭力。”范未遑谢,女已哭伏在地,益加惋惜。筹思曰:“虽有薄蓄,然三十金亦复大难。当典质相付。”母女拜谢。夏以三日为约。别后,百计为之营谋,亦未敢告诸其夫。三日,未满其数,又使人假诸其母。范母女已至,因以实告。又订次日。抵暮,假金至,合裹并置床头。

至夜,有盗穴壁,以火入,夏觉,睨之,见一人臂跨短刀,状貌凶恶。大惧,不敢作声,伪为睡者。盗近箱,意将发扃。回顾,夏枕边有裹物,探身攫去,就灯解视;乃入腰橐,不复胠箧而去。夏乃起呼。家中唯一小婢,隔墙呼邻,邻人集而盗已远。夏乃对灯啜泣。见婢睡熟,乃引带自经于棂间。天曙婢觉,呼人解救,四肢冰冷。虞闻奔至,诘婢始得其由,惊涕营葬。时方夏,尸不僵,亦不腐。过七日,乃殓之。

既葬。纫针潜出,哭于其墓。暴雨忽集,霹雳大作,发墓,纫针震死。虞闻,奔验,则棺木已启,妻呻嘶其中,抱出之。见女尸,不知为谁。夏审视,始辨之。

方相骇怪。未几,范至,见女已死,哭曰:“固疑其在此,今果然矣!闻夫人自缢,日夜不绝声。今夜语我,欲哭于殡宫,我未之应也。”夏感其义,遂与夫言,即以所葬材穴葬之。范拜谢。虞负妻归,范亦归告其夫。

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,身有字云:“偷夏氏金贼。”俄闻邻妇哭声,乃知雷击者即其夫马大也。村人白于官,官拘妇械鞫,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,对人感泣,马大赌博无赖,闻之而盗心遂生也。官押妇搜赃,则止存二十数;又检马尸得四数。官判卖妇偿补责还虞。夏益喜,全金悉仍付范,俾偿债主。

葬女三日,夜大雷电以风,坟复发,女亦顿活。不归其家,往扣夏氏之门。

夏惊起,隔扉问之。女曰:“夫人果生耶!我纫针耳。”夏骇为鬼,呼邻媪诘之,知其复活,喜内入室。女自言:“愿从夫人服役,不复归矣。”夏曰:“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?汝葬后,债已代偿,可勿见猜。”女益感泣,愿以母事。夏不允,女曰:“儿能操作,亦不坐食。”天明告范,范喜,急至。亦从女意,即以属夏。范去,夏强送女归。女啼思夏。王心斋自负女来,委诸门内而去。夏见惊问,始知其故,遂亦安之。女见虞至,急下拜,呼以父。虞固无子女,又见女依依怜人,颇以为欢。女纺绩缝纫,勤劳臻至。夏偶病剧,女昼夜给役。见夏不食,亦不食;面上时有啼痕,向人曰:“母有万一,我誓不复生!”夏少瘳,始解颜为欢。夏闻流涕,曰:“我四十无子,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。”夏从不育;逾年忽生一男,人以为行善之报。

居二年,女益长。虞与王谋,不能坚守旧盟。王曰:“女在君家,婚姻惟君所命。”女十七,惠美无双。此言出,问名者趾错于门,夫妻为拣富室。黄某亦遣媒来。虞恶其为富不仁,力却之。为择于冯氏。冯,邑名士,子慧而能文。将告于王;王出负贩未归,遂径诺之。黄以不得于虞,亦托作贾,迹王所在,设馔相邀,更复助以资本,渐渍习洽。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。王感其情,又仰其富,遂与订盟。既归,诣虞,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婚书。闻王所言,不悦,呼女出,告以情。女佛然曰:“债主,吾仇也!以我事仇,但有一死!”王无颜,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。黄怒曰:“女姓王,不姓虞。我约在先,彼约在后,何得背盟!”

遂控于邑宰,宰意以先约判归黄。冯曰:“王某以女付虞,固言婚嫁不复预闻,且某有定婚书,彼不过杯酒之谈耳。”宰不能断,将惟女愿从之。黄又以金赂官,求其左袒,以此月余不决。

一日,有孝廉北上,公车过东昌,使人问王心斋。适问于虞,虞转诘之,盖孝廉姓傅,即阿卯也。入闽籍,十八已乡荐矣。以前约未婚。其母嘱令便道访王,问女曾否另字也。虞大喜,邀傅至家,历述所遭,然婿远来数千里,患无凭据。

傅启箧,出王当日允婚书。虞招王至,验之果真,乃共喜。是日当官覆审,傅投刺谒宰,其案始销。涓吉约期乃去。会试后,市币帛而还,居其旧第,行亲迎礼。

进士报已到闽,又报至东,傅又捷南宫。复入都观政而返。女不乐南渡,傅亦以庐墓在,遂独往扶父枢,载母俱归。又数年,虞卒,子才七八岁,女抚之过于其弟。使读书,得入邑庠,家称素封,皆傅力也。

异史氏曰:“神龙中亦有游侠耶?彰善瘅恶,生死皆以雷霆,此‘钱塘破阵舞’也。轰轰屡击,皆为一人,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?”

○桓侯荆州彭好士,友家饮归。下马溲便,马龁草路旁。有细草一丛,蒙茸可爱,初放黄花,艳光夺目,马食已过半矣。彭拔其余茎,嗅之有异香,因纳诸怀。超乘复行,马骛驶绝驰,颇觉快意,竟不计算归途,纵马所之。

忽见夕阳在山,始将旋辔。但望乱山丛踏,并不知其何所。一青衣人来,见马方喷嘶,代为捉衔,曰:“天已近暮,吾家主人便请宿止。”彭问:“此属何地?”曰:“阆中也。”彭大骇,盖半日已千余里矣,因问:“主人为谁?”曰:“到彼自知。”又问:“何在?”曰:“咫尺耳。”遂代鞚疾行,人马若飞。过一山头,见半山中屋宇重叠,杂以屏幔,遥睹衣冠一簇,若有所伺。彭至下马,相向拱敬。俄,主人出,气象刚猛,巾服都异人世。拱手向客,曰:“今日客,莫远于彭君。”因揖彭,请先行。彭谦谢,不肯遽先。主人捉臂行之。彭觉捉处如被械梏,痛欲折,不敢复争,遂行。下此者,犹相推让,主人或推之,或挽之,客皆呻吟倾跌,似不能堪,一依主命而行。登堂,则陈设炫丽,两客一筵。彭暗问接坐者:“主人何人?”答云:“此张桓侯也。”彭愕然,不敢复咳。合座寂然。酒既行,桓侯曰:“岁岁叨扰亲宾,聊设薄酌,尽此区区之意。值远客辱临,亦属幸遇。仆窃妄有干求,如少存爱恋,即亦不强。”彭起问:“何物?”曰:“尊乘已有仙骨,非尘世所能驱策。欲市马相易,如何?”彭曰:“敬以奉献,不敢易也。”桓侯曰:“当报以良马,且将赐以万金。”彭离席伏谢。桓侯命人曳起之。俄倾,酒馔纷纶,日落,命烛。众起辞,彭亦告别。桓侯曰:“君远来焉归?”彭顾同席者曰:“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。”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,谓彭曰:“所怀香草,鲜者可以成仙,枯者可以点金;草七茎,得金一万。”即命僮出方授彭,彭又拜谢。桓侯曰:“明日造市,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,不必与之论价,吾自给之。又告众曰:“远客归家,可少助以资斧。”众唯唯。觞尽,谢别而出。

途中始诘姓字,同座者为刘子翚。同行二三里,越岭即睹村舍。众客陪彭并至刘所,始述其异。先是,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,斩牲优戏,以为成规,刘其首善者也。三日前,赛社方毕。是午,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。问之,言殊恍惚,但敦促甚急,过山见亭舍,相共骇疑。将至门,使者始实告之;众亦不敢却退。使者曰:“姑集此,邀一远客行至矣。”盖即彭也。众述之惊怪。其中被把握者,皆患臂痛;解衣烛之,肤肉青黑。彭自视亦然。众散,刘即袱被供寝。既明,村中争延客;又伴彭入市相马。十余日,相数十匹,苦无佳者;彭亦拚苟就之。又入市,见一马骨相似佳;骑试之,神骏无比。径骑入村,以待鬻者;再往寻之,其人已去。遂别村人欲归。村人各馈金资,遂归。

马一日行五百里。抵家,述所自来,人不之信,囊中出蜀物,始共怪之。香草久枯,恰得七茎,遵方点化,家以暴富。遂敬诣故处,独祀桓侯之祠,优戏三日而返。

异史氏曰:“观桓侯燕宾,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。然主人肃客,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,则当年之勇力可想。”

吴木欣言:“有李生者,唇不掩其门齿,露于外盈指。一日,于某所宴集,二客逊上下,其争甚苦。一力挽使前,一力却向后。力猛肘脱,李适立其后,肘过触喙,双齿并堕,血下如涌。众愕然,其争乃息。”此与桓侯之握臂折肱,同一笑也。

○粉蝶阳曰旦,琼州土人也。偶自他郡归,泛舟于海,遭飓风,舟将覆;忽飘一虚舟来,急跃登之。回视,则同舟尽没。风愈狂,暝然任其所吹。亡何,风定,开眸,忽见岛屿,舍宇连亘。把棹近岸,直抵村门。村中寂然,行坐良久,鸡犬无声。见一门北向,松竹掩蔼。时已初冬,墙内不知何花,蓓蕾满树。心爱悦之,逡巡遂入。遥闻琴声,步少停。有婢自内出,年约十四五,飘洒艳丽。睹阳,返身遽入。俄闻琴声歇,一少年出,讶问客所自来,阳具告之。转诘邦族,阳又告之。少年喜曰:“我姻亲也。”遂揖请入院。

院中精舍华好,又闻琴声。既入舍,则一少妇危坐,朱弦方调,年可十八九,风采焕映。见客入,推琴欲逝,少年止之曰:“勿遁,此正卿家瓜葛。”因代溯所由。少妇曰:“是吾侄也。”因问其“祖母尚健否?父母年几何矣?”阳曰:“父母四十余,都各无恙;惟祖母六旬,得疾沉痼,一步履须人耳。侄实不省姑系何房,望祈明告,以便归述。”少妇曰:“道途辽阔,音问梗塞久矣。归时但告而父,‘十姑问讯矣’,渠自知之。”阳问:“姑丈何族?”少年曰:“海屿姓晏。此名神仙岛,离琼三千里,仆流寓亦不久也。”十娘趋入,使婢以酒食饷客,鲜蔬香美,亦不知其何名。饭已,引与瞻眺,见园中桃杏含苞,颇以为怪。

晏曰:“此处夏无大暑,冬无大寒,花无断时。”阳喜曰:“此乃仙乡。归告父母,可以移家作邻。”晏但微笑。

还斋炳烛,见琴横案上,请一聆其雅操。晏乃抚弦捻柱。十娘自内出,晏曰:“来,来!卿为若侄鼓之。”十娘即坐,问侄:“愿何闻?”阳曰:“侄素不读‘琴操’,实无所愿。”十娘曰:“但随意命题,皆可成调。”阳笑曰:“海风引舟,亦可作一调否?”十娘曰:“可。”即按弦挑动,若有旧谱,意调崩腾;静会之,如身仍在舟中,为飓风之所摆簸。阳惊叹欲绝,问:“可学否?”十娘授琴,试使勾拨,曰:“可教也。欲何学?”曰:“适所奏‘飓风操’,不知可得几日学?请先录其曲,吟诵之。”十娘曰:“此无文字,我以意谱之耳。”乃别取一琴,作勾剔之势,使阳效之。阳习至更余,音节粗合,夫妻始别去。阳目注心凝,对烛自鼓;久之,顿得妙悟,不觉起舞。举首,忽见婢立灯下,惊曰:“卿固犹未去耶?”婢笑曰:“十姑命待安寝,掩户移檠耳。”审顾之,秋水澄澄,意态媚绝。阳心动,微挑之;婢俯首含笑。阳益惑之,遽起挽颈。婢曰:“勿尔!夜已四漏,主人将起,彼此有心,来宵未晚。”方狎抱间,闻晏唤“粉蝶”。婢作色曰:“殆矣!”急奔而去。阳潜往听之,但闻晏曰:“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,汝必欲收录之。今如何矣?宜鞭三百!”十娘曰:“此心一萌,不可给使,不如为吾侄遗之。”阳甚惭惧,返斋灭烛自寝。天明,有童子来侍盥沐,不复见粉蝶矣。心惴惴恐见谴逐。俄晏与十姑并出,似无所介于怀,便考所业。

阳为一鼓。十娘曰:“虽未入神,已得什九,肄熟可以臻妙。”阳复求别传。晏教以“天女谪降”之曲,指法拗折,习之三日,始能成曲。晏曰:“梗概已尽,此后但须熟耳。娴此两曲,琴中无梗调矣。”

阳颇忆家,告十娘曰:“吾居此,蒙姑抚养甚乐;顾家中悬念。离家三千里,何日可能还也!”十娘曰:“此即不难。故舟尚在,当助一帆风,子无家室,我已遣粉蝶矣。”乃赠以琴,又授以药曰:“归医祖母,不惟却病,亦可延年。”

遂送至海岸,俾登舟。阳觅楫,十娘曰:“无须此物。”因解裙作帆,为之萦系。

阳虑迷途,十娘曰:“勿忧,但听帆漾耳。”系已,下舟。阳凄然,方欲拜谢别,而南风竞起,离岸已远矣。视舟中糗粮已具,然止足供一日之餐,心怨其吝。腹馁不敢多食,惟恐遽尽,但啖胡饼一枚,觉表里甘芳。余六七枚,珍而存之,即亦不复饥矣。俄见夕阳欲下,方悔来时未索膏烛。瞬息,遥见人烟,细审,则琼州也。喜极。旋已近岸,解裙裹饼而归。

入门,举家惊喜,盖离家已十六年矣,始知其遇仙。视祖母老病益惫,出药投之,沉疴立除。共怪问之,因述所见。祖母泫然曰:“是汝姑也。”初,老夫人有少女,名十娘,生有仙姿,许字晏氏。婿十六岁,入山不返,十娘待至二十余,忽无疾自殂,葬已三十余年。闻旦言,共疑其未死。出其裙,则犹在家所素着也。饼分啖之,一枚终日不饥,而精神倍生。老夫人命发冢验视,则空棺存焉。

旦初聘吴氏女未娶,旦数年不还,遂他适。共信十娘言,以俟粉蝶之至;既而年余无音,始议他图。临邑钱秀才,有女名荷生,艳名远播。年十六,未嫁而三丧其婿。遂媒定之,涓吉成礼。既入门,光艳绝代,旦视之,则粉蝶也。惊问曩事,女茫乎不知。盖被逐时,即降生之辰也。每为之鼓“天女谪降”之操,辄支颐凝想,若有所会。

○李檀斯长山李檀斯,国学生也。其村中有媪走无常,谓人曰:“今夜与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庄一新门中,身躯重赘,几被压死。”时李方与客欢饮,悉以媪言为妄。至夜,无疾而卒。天明,如所言往问之,则其家夜生女矣。

○锦瑟沂人王生,少孤,自为族。家清贫;然风标修洁,洒然裙履少年也。富翁兰氏,见而悦之,妻以女,许为起屋治产。娶未几而翁死。妻兄弟鄙不齿数,妇尤骄倨,常佣奴其夫;自享馐馔,生至,则脱粟瓢饮,折稊为匕,置其前。王悉隐忍之。年十九,往应童试,被黜。自郡中归,妇适不在室,釜中烹羊臛熟,就啖之。妇入,不语,移釜去。生大惭,抵箸地上,曰:“所遭如此,不如死!”

妇恚,问死期,即授索为自经之具。生忿投羹碗,败妇颡。

生含愤出,自念良不如死,遂怀带入深壑。至丛树下,方择枝系带,忽见土崖间,微露裙幅,瞬息,一婢出,睹生急返,如影就灭,土壁亦无绽痕。固知妖异,然欲觅死,故无畏怖,释带坐觇之。少间复露半面,一窥即缩去。念此鬼物,从之必有死乐,因抓石叩壁曰:“地如可入,幸示一途!我非求欢,乃求死者。”

久之,无声。王又言之,内云:“求死请姑退,可以夜来。”音声清锐,细如游蜂。生曰:“诺。”遂退以待夕。未几,星宿已繁,崖间忽成高第,静敞双扉。

生拾级而入。才数武,有横流涌注,气类温泉。以手探之,热如沸汤,不知其深几许。疑即鬼神示以死所,遂踊身入。热透重衣,肤痛欲糜,幸浮不沉。泅没良久,热渐可忍,极力爬抓,始登南岸,一身幸不泡伤。行次,遥见厦屋中有灯火,趋之。有猛犬暴出,龁衣败袜。摸石以投,犬稍却。又有群犬要吠,皆大如犊。

危急间,婢出叱退,曰:“求死郎来耶?吾家娘子悯君厄穷,使妾送君入安乐窝,从此无灾矣。”挑灯导之。启后门,黯然行去。

入一家,明烛射窗,曰:“君自入,妾去矣。”生入室四瞻,盖已入己家矣。

反奔而出,遇妇所役老媪曰:“终日相觅,又焉往!”反曳入。妇帕裹伤处,下床笑逆,曰:“夫妻年余,狎谑顾不识耶?我知罪矣。君受虚诮,我被实伤,怒亦可以少解。”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,曰:“以后衣食,一惟君命,可乎?”

生不语,抛金夺门而奔,仍将入壑,以叩高第之门。

既至野,则婢行缓弱,挑灯尤遥望之。生急奔且呼,灯乃止。既至,婢曰:“君又来,负娘子苦心矣。”王曰:“我求死,不谋与卿复求活。娘子巨家,地下亦应需人。我愿服役,实不以有生为乐。”婢曰:“乐死不如苦生,君设想何左也!吾家无他务。惟淘河、粪除、饲犬、负尸;作不如程,则刵耳劓鼻、敲肘刭趾。君能之乎?”答曰:“能之。”又入后门,生问:“诸役何也?适言负尸,何处得如许死人?”婢曰:“娘子慈悲,设‘给孤园’,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。鬼以千计,日有死亡,须负瘗之耳。请一过观之。”移时,入一门,署“给孤园”。入,见屋宇错杂,秽臭熏人。园中鬼见烛群集,皆断头缺足,不堪入目。回首欲行,见尸横墙下;近视之,血肉狼藉。曰:“半日未负,已被狗咋。”

即使生移去之。生有难色,婢曰:“君如不能,请仍归享安乐。”生不得已,负置秘处。乃求婢缓颊,幸免尸污。婢诺。

行近一舍,曰:“姑坐此,妾入言之。饲狗之役较轻,当代图之,庶几得当以报。”去少顷,奔出,曰:“来,来!娘子出矣。”生从入。见堂上笼烛四悬,有女郎近户坐,乃二十许天人也。生伏阶下,女郎命曳起之,曰:“此一儒生,乌能饲犬?可使居西堂,主薄。”生喜,伏谢,女曰:“汝以朴诚,可敬乃事。

如有舛错,罪责不轻也!”生唯唯。婢导至西堂,见栋壁清洁,喜甚,谢婢。始问娘子官阀,婢曰:“小字锦瑟,东海薛侯女也。妾名春燕。旦夕所需,幸相闻。”

婢去,旋以衣履衾褥来,置床上。生喜得所。

黎明,早起视事,录鬼籍。一门仆役,尽来参谒,馈酒送脯甚多。生引嫌,悉却之。日两餐,皆自内出。娘子察其廉谨,特赐儒巾鲜衣。凡有赍赉,皆遣春燕。婢颇风格,既熟,颇以眉目送情。生斤斤自守,不敢少致差跌,但伪作騃钝。

积二年余,赏给倍于常廪,而生谨抑如故。

一夜,方寝,闻内第喊噪。急起,捉刀出,见炬火光天。入窥之,则群盗充庭,厮仆骇窜。一仆促与偕遁,生不肯,涂面束腰,杂盗中呼曰:“勿惊薛娘子!但当分括财物,勿使遗漏。”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,生知未为所获,潜入第后独觅之。遇一伏妪,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。生亦过墙,见主婢伏于暗陬,生曰:“此处乌可自匿?”女曰:“吾不能复行矣!”生弃刀负之。奔二三里许,汗流竟体,始入深谷,释肩令坐。欻,一虎来,生大骇,欲迎当之,虎已衔女。

生急捉虎耳,极力伸臂入虎口,以代锦瑟。虎怒,释女,嚼生臂,脆然有声。臂断落地,虎亦返去。女泣曰:“苦汝矣!苦汝矣!”生忙遽未知痛楚,但觉血溢如水,使婢裂衿裹断处。女止之,俯觅断臂,自为续之;乃裹之。东方渐白,始缓步归,登堂如墟。天既明,仆媪始渐集。女亲诣西堂,问生所苦。解裹,则臂骨已续;又出药糁其创,始去。由此益重生,使一切享用,悉与己等。

臂愈,女置酒内室以劳之。赐之坐,三让而后隅坐。女举爵如让宾客。久之,曰:“妾身已附君体,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。但无媒,羞自荐耳。”生惶恐曰:“某受恩重,杀身不足酬。所为非分,惧遭雷殛,不敢从命。苟怜无室,赐婢已过。”一日,女长姊瑶台至,四十许佳人也。至夕,招生入,瑶台命坐,曰:“我千里来,为妹主婚,今夕可配君子。”生又起辞。瑶台遽命酒,使两人易盏。

生固辞,瑶台夺易之。生乃伏地谢罪,受饮之。瑶台出,女曰:“实告君:妾乃仙姬,以罪被谪。自愿居地下,收养冤魂,以赎帝谴。适遭天魔之劫,遂与君有附体之缘。远邀大姊来,固主婚嫁,亦使代摄家政,以便从君归耳。”生起敬曰:“地下最乐!某家有悍妇;且屋宇隘陋,势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。”女笑曰:“不妨。”既醉,归寝,欢恋臻至。

过数日,谓生曰:“冥会不可长,请郎归。君干理家事毕,妾当自至。”以马授生,启扉自出,壁复合矣。生骑马入村,村人尽骇。至家门,则高庐焕映矣。

先是,生去,妻召两兄至,将箠楚报之;至暮,不归,始去。或于沟中得生履,疑其已死。既而年余无耗。有陕中贾某,媒通兰氏,遂就生第与妇合。半年中,修建连亘。贾出经商,又买妾归,自此不安其室。贾亦恒数月不归。生讯得其故,怒,系马而入。见旧媪,媪惊伏地。生叱骂久,使导诣妇所,寻之已遁,既于舍后得之,已自经死。遂使人舁归兰氏。呼妾出,年十八九,风致亦佳,遂与寝处。

贾托村人,求反其妾,妾哀号不肯去。生乃具状,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,贾不敢复言,收肆西去。

方疑锦瑟负约;一夕,正与妾饮,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。女但留春燕,余即遣归。入室,妾朝拜之,女曰:“此有宜男相,可以代妾苦矣。”即赐以锦裳珠饰。妾拜受,立侍之;女挽坐,言笑甚欢。久之,曰:“我醉欲眠。”生亦解履登床,妾始出;入房则生卧榻上;异而反窥之,烛已灭矣。生无夜不宿妾室。一夜,妾起,潜窥女所,则生及女方共笑语。大怪之。急反告生,则床上无人矣。

天明,阴告生;生亦不自知,但觉时留女所、时寄妾宿耳。生嘱隐其异。久之,婢亦私生,女若不知之。婢忽临蓐难产,但呼“娘子”。女入,胎即下;举之,男也。为断脐置婢怀,笑曰:“婢子勿复尔!业多,则割爱难矣。”自此,婢不复产。妾出五男二女。居三十年,女时返其家,往来皆以夜。一日,携婢去,不复来。生年八十,忽携老仆夜出,亦不返。

○太原狱太原有民家,姑妇皆寡。姑中年,不能自洁,村无赖频频就之。妇不善其行,阴于门户墙垣阻拒之。姑惭,借端出妇;妇不去,颇有勃溪,姑益恚,反相诬,告诸官。官问奸夫姓名,媪曰:“夜来宵去,实不知其阿谁,鞫妇自知。”因唤妇。妇果知之,而以奸情归媪,苦相抵。拘无赖至,又哗辨:“两无所私,彼姑妇不相能,故妄言相诋毁耳。”官曰:“一村百人,何独诬汝?”重笞之。无赖叩乞免责,自认与妇通。械妇,妇终不承。逐去之。妇忿告宪院,仍如前,久不决。

时淄邑孙进士柳下令临晋,推折狱才,遂下其案于临晋。人犯到,公略讯一过,寄监讫,便命隶人备砖石刀锥,质理听用。共疑曰:“严刑自有桎梏,何将以非刑折狱耶?”不解其意,姑备之。明日,升堂,问知诸具已备,命悉置堂上。

乃唤犯者,又一一略鞫之。乃谓姑妇:“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。淫妇虽未定,而奸夫则确。汝家本清门,不过一时为匪人所诱,罪全在某。堂上刀石具在,可自取击杀之。”姑妇趑趄,恐邂逅抵偿,公曰:“无虑,有我在。”于是媪妇并起,掇石交投。妇衔恨已久,两手举巨石,恨不即立毙之,媪惟以小石击臀腿而已。

又命用刀。妇把刀贯胸膺,媪犹逡巡未下。公止之曰:“淫妇我知之矣。”命执媪严梏之,遂得其情。笞无赖三十,其案始结。

附记:公一日遣役催租,租户他出,妇应之。投不得贿,拘妇至。公怒曰:“男子自有归时,何得扰人家室!”遂笞役,遣妇去。乃命匠多备手械,以备敲比。明日,合邑传颂公仁。欠赋者闻之,皆使妻出应,公尽拘而械之。余尝谓:孙公才非所短,然如得其情,则喜而不暇哀矜矣。

○新郑讼长山石进士宗玉,为新郑令。适有远客张某,经商于外,因病思归,不能骑步,凭禾车一辆,携资五千,两夫挽载以行。至新郑,两夫往市饮食,张守资独卧车中。有某甲过,睨之,见旁无人,夺资去。张不能御,力疾起,遥尾缀之,入一村中;又从之,入一门内。张不敢入,但自短垣窥觇之。甲释所负,回首见窥者,怒执为贼,缚见石公,因言情状。问张,备述其冤。公以无质实,叱去之。

二人下,皆以官无皂白。公置若不闻。

颇忆甲久有逋赋,遣役严追之。逾日,即以银三两投纳。石公问金所自来,甲云:“质衣鬻物。”皆指名以实之。石公遣役令视纳税人,有与甲同村者否。

适甲邻人在,唤入问之:“汝既为某甲近邻,金所从来。尔当知之。”邻曰:“不知。”公曰:“邻家不知,其来暧昧。”甲惧,顾邻曰:“我质某物、鬻某器,汝岂不知?”邻急曰:“然,固有之矣。”公怒曰:“尔必与甲同盗,非刑询不可!”命取梏械。邻人惧曰:“吾以邻故,不敢招怨;今刑及己身,何讳乎,彼实劫张某钱所市也。”遂释之。时张以丧资未归,乃责甲押偿之。此亦见石之能实心为政也。

异史氏曰:“石公为诸生时,恂恂雅饬,意其人翰苑则优,簿书则诎。乃一行作吏,神君之名,噪于河朔。谁谓文章无经济哉!故志之以风有位者。”

○李象先李象先,寿光之闻人也。前世为某寺执爨僧,无疾而化。魂出栖坊上,下见市上行人,皆有火光出颠上,盖体中阳气也。夜既昏,念坊上不可久居,但诸舍暗黑,不知所之。唯一家灯火犹明,飘赴之。及门,则身已婴儿。母乳之。见乳恐惧;腹不胜饥,闭目强吮。逾三月余,即不复乳;乳之,则惊惧而啼。母以米沈间枣栗哺之,得长成。是为象先。儿时至某寺,见寺僧,皆能呼其名。至老犹畏乳。

异史氏曰:“象先学问渊博,海岱清士。子早贵,身仅以文学终,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者耶?弟亦名士。生有隐疾,数月始一动;动时急起,不顾宾客,自外呼而入,于是婢媪尽避;使及门复痿,则不入室而反。兄弟皆奇人也。”

○房文淑开封邓成德,游学至兖,寓败寺中,佣为造齿籍者缮写。岁暮,僚役各归家,邓独炊庙中。黎明,有少妇叩门而入,艳绝,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。次日,又如之。至夜,邓起挑灯,适有所作,女至益早。邓曰:“来何早也?”女曰:“明则人杂,故不如夜。太早,又恐扰君清睡。适望见灯光,知君已起,故至耳。”

生戏曰:“寺中无人,寄宿可免奔波。”女哂曰:“寺中无人,君是鬼耶?”邓见其可狎,俟拜毕,曳坐求欢。女曰:“佛前岂可作此。身无片椽,尚作妄想!”

邓固求不已。女曰:“去此三十里某村,有六七童子,延师未就。君往访李前川,可以得之。托言携有家室,令别给一舍,妾便为君执炊,此长策也。”邓虑事发获罪,女曰:“无妨。妾房氏,小名文淑,并无亲属,恒终岁寄居舅家,有谁知?”

邓喜。既别女,即至某村,谒见李前川,谋果遂。约岁前即携家至。既反,告女。

女约候于途中。邓告别同党,借骑而去。女果待于半途,乃下骑以辔授女,御之而行。至斋,相得甚欢。

积六七年,居然琴瑟,并无追捕逃者。女忽生一子。邓以妻不育,得之甚喜,名曰“兖生。”女曰:“伪配终难作真。妾将辞君而去,又生此累人物何为!”

邓曰:“命好,倘得余钱,拟与卿遁归乡里,何出此言?”女曰:“多谢,多谢!我不能胁肩谄笑,仰大妇眉睫,为人作乳媪,呱呱者难堪也!”邓代妻明不妒,女亦不言。月余,邓解馆,谋与前川子同出经商,告女曰:“我思先生设帐,必无富有之期。今学负贩,庶有归时。”女亦不答。至夜,女忽抱子起。邓问:“何作?”女曰:“妾欲去。”邓急起,追问之,门未启,而女已杳。骇极,始悟其非人也。邓以形迹可疑,故亦不敢告人,托之归宁而已。初,邓离家,与妻娄约,年终必返;既而数年无音,传其已死。兄以其无子,欲改醮之。娄更以三年为期,日惟以纺绩自给。一日,既暮,往扃外户,一女子掩入,怀中绷儿,曰:“自母家归,适晚。知姊独居,故求寄宿。”娄内之。至房中,视之,二十余丽者也。喜与共榻,同弄其儿,儿白如瓠。叹曰:“未亡人遂无此物!”女曰:“我正嫌其累人,即嗣为姊后,何如?”娄曰:“无论娘子不忍割爱;即忍之,妾亦无乳能活之也。”女曰:“不难。当儿生时,患无乳,服药半剂而效。今余药尚存,即以奉赠。”遂出一裹,置窗间。娄漫应之,未遽怪也。既寝,及醒呼之,则儿在而女已启门去矣。骇极。日向辰,儿啼饥,娄不得已,饲其药,移时湩流,遂哺儿。积年余,儿益丰肥,渐学语言,爱之不啻己出,由是再醮之心遂绝。但早起抱儿,不能操作谋衣食,益窘。

一日,女忽至。娄恐其索儿,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,后叙其鞠养之苦。女笑曰:“姊告诉艰难,我遂置儿不索耶?”遂招儿。儿啼入娄怀,女曰:“犊子不认其母矣!此百金不能易,可将金来,署立券保。”娄以为真,颜作赪,女笑曰:“姊勿惧,妾来正为儿也。别后虑姊无豢养之资,因多方措十余金来。”乃出金授娄。娄恐受其金,索儿有词,坚却之。女置床上,出门径去。抱子追之,其去已远,呼亦不顾。疑其意恶。然得金,少权子母,家以饶足。

又三年,邓贾有赢余,治装归。方共慰藉,睹儿问谁氏子。妻告以故,问:“何名?”曰:“渠母呼之兖生。”邓惊曰:“此真吾子也!”问其时日,即夜别之日。邓乃历叙与房文淑离合之情,益共欣慰。犹望女至。而终渺矣。

○秦桧青州冯中堂家杀一豕,燖去毛鬛,肉内有字,云:“秦桧七世身。”烹而啖之,其肉臭恶,因投诸犬。呜呼!桧之肉,恐犬亦不当食之矣!闻益都人说:“中堂之祖,前身在宋朝为桧所害,故生平最敬岳武穆。于青州城北通衢旁建岳王殿,秦桧。万俟卨伏跪地下。往来行人瞻礼岳王,则投石桧、卨,香火不绝。后大兵征于七之年,冯氏子孙毁岳王像。数里外,有俗祠“子孙娘娘”,因舁桧、卨其中,使朝跪焉。百世下,必有杜十姨、伍髭须之误,甚可笑也。

又青州城内,旧有淡台子羽祠。当魏珰烜赫时,世家中有媚之者,就子羽毁冠去须,改作魏监。此亦骇人听闻者也。

○一员官济南同知吴公,刚正不阿。时有陋规:凡贪墨者,亏空犯赃罪,上官辄庇之,以赃分摊属僚,无敢梗者。以命公,不受,强之不得,怒加叱骂。公亦恶声还报之,曰:“某官虽微?亦受君命。可以参处,不可以骂詈也!要死便死,不能损朝廷之禄,代人上枉法赃耳!”上官乃改颜温慰之。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,人自无直道耳,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!会高苑有穆情怀者,狐附之,辄慷慨与人谈论,音响在坐上,但不见其人。适至郡,宾客谈次,或诘之曰:“仙固无不知,请问郡中官共几员?”应声答曰:“一员。”共笑之。复诘其故。曰:“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,其实可称为官者,吴同知一人而已。”是时泰安知州张公,人以其木强,号之“橛子”。凡贵官大僚登岱者,夫马兜舆之类,需索烦多,州民苦于供亿。公一切罢之。或索羊豕,公曰:“我即一羊也,一豕也,请杀之以犒驺从。”大僚亦无奈之。公自远宦,别妻子者十二年。初莅泰安,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,相见甚欢。逾六七日,夫人从容曰:“君尘甑犹昔,何老悖不念子孙耶?”公怒,大骂,呼杖,逼夫人伏受。公子覆母号泣,求代。公横施挞楚,乃已。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,矢曰:“渠即死于是,吾亦不复来矣!”逾年,公卒。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令也。然以久离之琴瑟,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,岂人情哉!而威福能行床第,事更奇于鬼神矣。

○公孙夏保定有国学生某,将入都纳资,谋得县尹。方趣装而病,月余不起。忽有僮入曰:“客至。”某亦忘其疾,趋出逆客。客华服类贵者。三揖入舍,叩所自来。

客曰:“仆,公孙夏,十一皇子坐客也。闻治装将图县秩,既有是志,太守不更佳耶?”某逊谢,但言:“资薄,不敢有奢愿。”客请效力,俾出半资,约于任所取盈。某喜求策,客曰:“督抚皆某最契之交,暂得五千缗,其事济矣。目前真定缺员,便可急图。”某讶其本省,客笑曰:“君迂矣!但有孔方在,何问吴、越桑梓耶?”某终踌蹰,疑其不经,客曰:“无须疑惑。实相告:此冥中城隍缺也。君寿尽,已注死籍。乘此营办,尚可以致冥贵。”即起告别,曰:“君且自谋,三日,当复会。”遂出门跨马去,某忽开眸,与妻子永诀。命出藏镪,市楮锭万提,郡中是物为空。堆积庭中,杂刍灵鬼马,日夜焚之,灰高如山。

三日客果至。某出资交兑,客即导至部署,见贵官坐殿上,某便伏拜。贵官略审姓名,便勉以“清廉谨慎”等语。乃取凭文,唤至案前与之。某稽首出署。

自念监生卑贱,非车服炫耀,不足震慑曹属。于是益市舆马,又遣鬼役以彩舆迓其美妾。区画方已,真定卤簿已至。途中里余,一道相属,意甚得。忽前导者钲息旗靡,惊疑间见,见骑者尽下,悉伏道周;人小径尺,马大如狸。车前者骇曰:“关帝至矣!”某惧,下车亦伏,遥见帝君从四五骑,缓辔而至。须多绕颊,不似世所模肖者;而神采威猛,目长几近耳际。马上问:“此何官?”从者答:“真定守。”帝君曰:“区区一郡,何直得如此张皇!”某闻之,洒然毛悚;身暴缩,自顾如六七岁儿。帝君令起,使随马踪行。道旁有殿字,帝君入,南向坐,命以笔札授某,俾自书乡贯姓名。某书已,呈进;帝君视之,怒曰:“字讹误不成形象!此市侩耳,何足以任民社!”又命稽其德籍。旁一人跪奏,不知何词。

帝君厉声曰:“干进罪小,卖爵罪重!”旋见金甲神绾锁去。遂有二人捉某,褫去冠服,去冠服,笞五十,臀肉几脱,逐出门外。四顾车马尽空,痛不能步,偃息草间。细认其处,离家尚不甚远。幸身轻如叶,一昼夜始抵家。

豁若梦醒,床上呻吟。家人集问,但言股痛。盖瞑然若死者,已七日矣,至是始寤。便问:“阿怜何不来。”盖妾小字也。先是,阿怜方坐谈,忽曰:“彼为真定太守,差役来接我矣。”乃入室丽妆,妆竟而卒,才隔夜耳。家人述其异。

某悔恨椎胸,命停尸勿葬,冀其复还。数日杳然,乃葬之。某病渐瘳,但股疮大剧,半年始起。每自曰:“官资尽耗,而横被冥刑,此尚可忍;但爱妾不知舁向何所,清夜所难堪耳。”

异史氏曰:“嗟夫!市侩固不足南面哉!冥中既有线索,恐夫子马踪所不及到,作威福者,正不胜诛耳。吾乡郭华野先生传有一事,与此颇类,亦人中之神也。先生以清鲠受主知,再起总制荆楚。行李萧然,惟四五人从之,衣履皆敝陋,途中人皆不知为贵官也。适有新令赴任,道与相值。驼车二十余乘,前驱数十骑,驺从百计。先生亦不知其何官,时先之,时后之,时以数骑杂其伍。彼前马者怒其扰,辄呵却之。先生亦不顾瞻。亡何,至一巨镇,两俱休止。乃使人潜访之,则一国学生,加纳赴任湖南者也。乃遣一价召之使来。令闻呼骇疑;及诘官阀,始知为先生,悚惧无以为地,冠带匍伏而前。先生问:‘汝即某县县尹耶?’答曰:‘然。’先生曰:‘蕞尔一邑,何能养如许驺从?履任,则一方涂炭矣!不可使殃民社,可即旋归,勿前矣。’令叩首曰:‘下官尚有文凭。”先生即令取凭,审验已,曰:‘此亦细事,代若缴之可耳。’令伏拜而出,归途不知何以为情,而先生行矣。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,实所创闻。盖先生奇人,故有此快事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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